这是我在什邡穿心店遗址拍的一张照片。看见这株盛开在废墟上的红牡丹时，我停住脚步看了很久很久。老刘他们在远处喊我，我匆匆举起相机拍下鲜花，小跑着跟上他们。

回来以后，我才从照片中发现，花心上还停着一只小蜜蜂，双翅嗡嗡颤抖。花盆碎了，花枝斜了，花却从遍地砖瓦中绽放出来，美得那么震撼！

蜀地游，处处让我体会到生活的闲适美好。唯独灾区什邡之行在提醒我，人类渺小，苦难无常。我在什邡罗汉寺住持素全法师的博客里，读到一首仓央嘉措的诗。

结尽今生缔尽缘

此生虽短意绵绵

来世与君相逢日

玉树临风一少年

这毫无疑问是一首情诗，却超越了儿女情长，是写给生命的。这首诗，恰是废墟上的红牡丹最深情的独白。

其实不管有没有灾难，生命在浩瀚宇宙中，都是短暂的。仓央嘉措感动于生命的绚丽，留下澎湃的诗篇。素全感悟于生命的可贵，迎来108个罗汉娃。有1400年历史的罗汉寺曾因马祖道一在此出家而闻名。如今，罗汉寺再次因罗汉娃而扬名。5·12地震后，素全法师打开寺门，接收妇幼医院待产的孕妇时，平淡而坚定地说：“见死不救才是佛家最大的忌讳。”

这句普普通通的话，包含了马祖道一“平常心是道”的思想，也传承了马祖师宗，六祖慧能“即心即佛”的精髓。此话让我想起了十年前在西藏大昭寺，住持对我说：“佛就是人向善的心。”

佛不能为人阻挡苦难，但佛能帮助人渡过苦难。

余秋雨先生因为在地震后说过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有十几亿人护持，这些（地震）往者全都成了菩萨”，而被全国人民痛骂。看到这句话时，我也很气。可是当我行走在穿心店遗址，看着那些在断墙中、废墟上、地缝里破土而出的无名野花和青青小草，我宁愿相信余先生的话是真的。生命没有消失，只是以不同的形式存在着。

素全法师和罗汉娃的故事，是很有新闻价值的事件。而真正让我流泪的，是素全在地震后写的一首诗。

灾后半年，素全法师去蓥华镇板房学校为学生发放过冬衣物，快要离开时，看见十来位在地震中失去孩子的母亲围在学校门口哭得呼天喊地。镇长说，这些母亲隔几天就会到学校哭几个小时，劝回去了，过几天又来。母亲们看见素全法师，就围过来，希望法师也给她们一些小围巾小袜子，回去放在孩子的灵前。

法师回去后，在博客中写道：“我难以忘记这些撕心裂肺的哭泣！灾难已经过去两百多个日夜，这些母亲一直在眼泪中度日如年。众生的苦难何时是尽头。”

素全法师的诗，就创作于这样的背景之下。

有一种爱叫作放手　

——素全法师

妈妈

有一种爱叫作放手
放手才能让彼此好好地走
爱的故事前生就有
今生
是灾难打断了我们美好的聚首

妈妈
回首那天你还笑语盈盈
一眨眼就痛苦泪流
黑夜里只有你的泪水到天明
叫儿怎能安心地走

儿守望着你挂在板房屋顶的那串风铃
日夜听见铃声和你的哭泣
要怎样才能让你不再伤心
妈妈
告诉你游荡在黑夜里
柔弱的精灵

妈妈
我们的爱像水晶
爱我
此刻就不要再拽在手心
让我走好才是你爱我到最后
妈妈要知道
母亲的心就是儿的心

你给予了我太多的爱
此刻请把最后这份给我
这份爱就叫放手

妈妈
今生放开我的手
你伤心叫我怎么走
我的灵魂遇见你的眼泪就消融
折磨你就是在折磨你的小狗狗

妈妈放开你慈爱的手
我已经在这里游荡好久
天堂的灯光就要熄灭
放开儿的手
让儿看得见路走

儿投递那颗爱你的心
发誓还要来做你的心头肉
放开儿的手
我们才能很快聚首
妈妈
放开我的手
不要泪流
这才是今生爱我到最后

柔弱的精灵，顽强的生机，绵绵的爱恋，就这样在废墟中的红牡丹上，一瓣瓣地吐露。穿心店遗址，是个铭记的地方，也是个疗伤的地方。

去穿心店的路上，老刘以电视解说的专业水准，滔滔不绝地介绍着龙门山脉的壮阔，红白古庙的神秘，大王庙的沧桑，罗汉寺的昭昭，海会堂的慈悲……每介绍完一个地方，他就以平淡的语气补充一句：“要是没有地震就更好了，地震毁了我们好多名胜古迹。”

离开穿心店的路上，老刘指着路边的新学校、新厂区告诉我们：“灾后重建，给了我们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比如这些漂亮的学校。”

回到城区，见到老刘的妻女。他的女儿就是那位在地震时镇定指挥全班同学安全撤离的小姑娘刘驰艺。嫂子身材高挑，穿一袭白底紫花旗袍，步态仪仪，十分养眼。什邡是个甚有古风的城市，农舍星罗田间，疏而不散。青山环绕城郭，凝而不滞。农户墙上时见壁画，家家门前手书对联。宁静的气韵，让人遥想花蕊夫人龙居寺避暑的逍遥。油油的禾田，令人佩服汉高祖给雍齿封侯的慷慨。眼前，什邡的千古风雅，就在这个雨后的夏日，被什邡女子嵌着珠片的高跟鞋，从容地，清脆地，一步一韵地敲了出来。

我们吃掉几大盆鱼，喝掉大半箱啤酒。大家吃鱼汁拌面条的声音很响，令我觉得这是天下最美味的面条。老刘两口子喜滋滋地敬酒。劫难渐远，如今保聚旧乡，招待新朋，实乃天佑之福。（文、图：钟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