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科技迅猛发展,财富急剧增长,本来应如管子所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物质财富的增加并未使大多数人的精神境界得到同步的提升,有时甚至恰好相反,物质追求膨胀了,而精神追求却萎缩了。有鉴于此,“心灵”环保”成为当今社会一个十分重要的课题。
所谓“心灵环保”,用圣严法师的话说,即是“从心的净化,行为的净化而实现环境的净化,以戒律规范达成清净清净的生活,以禅定安定繁乱的身心,以智能指导人生的方向。”(《戒律与人间净土的建立》)此说很形象,颇具特色而且很有意义,如果从思想文化背景角度看,当与近现代以来的人间佛教思潮有关。
晚明之后,中国佛教出现一种注重“超亡送死”的倾向,这种“重死”、“重鬼”的佛教,把佛教进一步推向衰落。当时的不少高僧大德及有识之士对此深有认识并提出过尖锐的批评,例如近代佛教改革家太虚大师就曾尖锐指出佛教之脱离、遗弃人生乃是“致佛法不扬,为世垢病之一大原因”。在总结佛教衰败的经验后,太虚大师决意对佛教进行全面的改革,并提出“三大革命”,即“教产革命,教制革命,教理革命。”此三大革命的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把传统佛教的注重“出世”和“神本”变成注重“入世”和“人本”,并提出“人生佛教”的口号。
后来,印顺法师又在人生佛教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倡“人间佛教”,印顺法师是这么说的:太虚大师倡导‘人生佛教’,有两个意思“一是对治的(一对治“死”,二对治“鬼”),大师为了纠正他,所以主张不重死,而重生,不重鬼而重人。以人生对治死鬼的佛教,所以以人生为名。”“二是显正的:大师从佛教的根本去了解,时代的适应去了解,认为应重视现实的人生。”先修成完善的人,……再进一步去修大乘菩萨行果。”(印顺:《佛在人间》)
“人生佛教是极好了,为什么有些人要提倡人间佛教呢?”----印顺法师说-----“约显正方面说,大致相近;而在对治方面,觉得更有极重要的理由。所以特提‘人间’二字来对治他。这不但对治了偏于死亡与鬼,同时也对治了偏于神与永生。”(同上)
印顺法师认为,“真正的佛教,是人间的,惟有人间的佛教,才能表现出佛法的真义。所以,我们应继承‘人生佛教’的真义,来发扬人间的佛教。”(同上)----这就是印顺法师从”显正“和”对治“两个方面来说明为什么要进一步发展太虚大师的人生佛教”为“人间佛教”
人间佛教,就其思想要点说,大致有二,一是注重人生,二是强调入世。就其注重人生方面说而言,即逐渐把传统佛教的注重“佛本”或曰“神本”变成注重“人本”,例如倡导近现代人间佛教的太虚大师在《佛陀学纲》中就说:“现在讲佛法,应当观察民族心理特点在何处,世界人类的心理如何,把这两种看清,才能够把人心所流行的活的佛教显扬出来。现在世界人心注重人生问题,……应当在这个基础上昌明佛学,建设佛学,引人到佛学光明之路,由人生发达到佛。小乘佛法,离开世间,否定人生,是不相宜的。”在《救僧运动》一文中,太虚还明确指出:近代思想,以人为本,不同古代之或以天神为本,或以圣人之道为本。
一般人多认为,佛教是非人生的,太虚认为,这是一种误解,大乘佛法就其“本义”说,是“发达人生的”“发达生命的完满生活的”,是一种“究竟的人生观”。太虚十分反对把佛教变成一种故弄虚玄的工具,而主张佛教应是为化导人世的实际生活而设的,任何一个学佛的人,如果不了解人生,不了解现实生活,即使他读尽千经万论,也无异于“卖椟还珠”。基于这种思想,太虚认为,学佛应该先从做人开始。 所谓学佛先从做人开始,亦即学佛的第一步,在于首先完善人格,好生做个人,做个有人格的人。只有先成为一个完善的好人,然后才谈得上学佛,若人都做不好,怎么还能去学超凡入圣的佛陀呢?!(详见《佛陀学纲》、《我怎样判摄一切佛法》)这些说法语言平实,但意蕴深刻,它把传统佛教那种远离人间、可望而不可即的佛教,直接植根于人生、直接植根于人的现实生活,改变了过去的佛教与人生脱节,佛教自佛教、人生自人生的形象,使人认识到只要在现实生活中做成一个完善的、有人格的人,然后再逐步向上,便可以“增进成佛”、“进化成佛”。他有一个著名的偈句,叫“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佛即成,是名真现实。”(《即人成佛的真现实论》)可以说是对近代以人为本的人生佛教的一个生动概括。
近几十年来,人间佛教在大中华文化圈有较大的发展,不管在大陆,还是在中国台
湾,许多著名佛教界领袖都提倡佛教的人生化、生活化、人间化,并由此形成一股人间
佛教的思潮,使中华佛教出现了一种复兴的势头。
中国大陆佛教界的不少法师几十年来十分注重推动佛教的人生化、人本化。如正果
法师在《人间佛教寄语》一书中就说:”学佛的基本条件,也就是要完成人格。”“学
佛的人应在日常生活中勘验自己的现前一念使之符合佛陀的教导,除此之外,没有什么
神秘的方法可用,更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可以使你即身成佛。”“学佛的人,应该注重
最基础的道德修养,从事对社会有益的事业和利他的善行。”
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净慧法师近十年来倡导”生活禅“,主张把禅融入生活、融入
社会。他说:“所谓生活禅,即将禅的精神、禅的智能普遍地融入生活,在生活中实现
禅的超越,体现禅的意境、禅的风采。”“使我们的精神生活更充实,物质生活更高雅,
道德生活更圆满,感情生活更纯洁,人际关系更和谐,社会生活更祥和,从而使我们趋
向智能的人生,圆满的人生。”(《生活禅开题》
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居士在中国佛教协会成立三十周年大会报告中就曾经指出:“佛陀出生在人间,说法度生在人间,佛法是源出人间并要利益人间的。我们提倡人间佛教的思想, ……自觉地以实现人间净土为己任,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这一‘庄严国土、利乐有情’的崇高事业贡献自己的光和热。“(《中国佛教协会三十年》)
他还说:“我认为我们社会主义中国的佛教徒,对于自己信奉的佛教,应当提倡人间佛教思想,以利于我们担当新的历史时期的人间使命。”(同上)
在中国台湾,印顺长老,圣严法师,星云法师,证严法师等佛教界领袖也都主张把佛教人间化、生活化。如印顺法师说: “我们是人,需要的是人的佛教。”“我们是人,应以人为中心。””学佛是道德的实践“(《佛在人间》)
星云大师也一再强调:“佛法是人生的学问”(《星云大师讲演集》第一集,第六一八页。)他认为,“佛法的主要精神是提高我们的人格”(同上,第七二三页。),教我们怎么样做人,怎么样做一个“有人格”的人。
证严法师本着“无缘大悲”“同体大悲”人间佛教理念创建起来的“慈济功德会”,近几十年来为服务社会服务大众作了许多慈善及文化教育事业;
圣严法师创立的法鼓山,极力提倡佛教在“心灵环保”“净化人间”方面的作用,主张从心灵的净化、行为的净化到环境的净化,进而实现身心的安定与社会的和谐。
现在有几个问题需要我们去进一步思考,第一,心灵环保与人间佛教的关系如何?是否符合人间佛教的基本精神,或者说是否抓住了人间佛教的思想核心?第二,人间佛教是否合乎佛教的基本精神?第三,人间佛教是否适应当今世界佛教或者说世界宗教发展的趋势和潮
流?后两个问题实际上就是人间佛教是否契理契机的问题。
关于第一个问题,在以上有关心灵环保与人间佛教的论述中实际上已经作出了回答,人间佛教的出发点是人,落足点是佛,亦即从做人开始,不断提高、完善人格,然后进一步增进成佛、进化成佛;其二,人间佛教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在完善人生的同时,不断地净化此人间世界,用佛教界的话说,就是“要将秽土三千界,尽种西方九品莲”。而“心灵环保”说的思想也大致有二:一是净化人心,二净化环境、净化世间。可见“心灵环保”说是深得人间佛教思想的要义与主旨的。
关于第二个问题,亦即人间佛教是否合乎佛教的基本精神问题,对此人们不妨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考察:
一是人间佛教思想与佛陀本怀的关系问题。人们知道,释迦牟尼所以创立佛教,其出发点就在人生,其所说之法,也是针对居住在这个世间的人生,不论是四圣谛,还是十二因缘,出发点和落点都是在人生。
其次,就大乘佛教而言,大乘佛教之根本宗旨,正如《法华经》所说:“佛为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开示悟入佛之知见”,佛的出现于世,是为开示一切众生悟入佛之知见,济度一切众生。人间佛教之注重人生,强调人间性,更与大乘佛教这种关注世间、强调利他济世的思想遥相符契,正因为这样,尽管人间佛教与印度原始佛教在表现形式上也许会有这样那样的差异,但其本质并没有变,都属佛法。所谓“归元无二路,方便有多门”,此之谓也。
印顺法师也认为人间佛教是“本于原始佛教的淳朴,弘阐大乘佛教的行解,乃佛陀
教法中所本具的”,只不过是将它“刮垢磨光”而已。(《佛在人间》)
赵朴初居士根据《增一阿含经》“诸佛世尊皆出人间”等佛言祖语,说明人间佛教
是佛陀教法和中国佛教中本有的思想。
再次,这种人间佛教的与禅宗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禅宗的思想要点,一是“人性
即是佛性”、“人即佛”;二是“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人间佛教注重人生、
强调入世的思想在相当程度上可以说是禅宗人间化思想继续与发展。
那么,这种人间佛教能否继续适应当今社会的需要?能否与世界的人文潮流或者进一步说能否与世界宗教发展的趋势相适应?
第一,从中国佛教史上看,佛教之东渐,原是大小二乘兼传的,但是,小乘佛教在传入中国之后,始终成不了气候,且自魏晋以降,更是日趋式微;与此相反,大乘佛教自传入中土后,先依傍魏晋玄学,后融汇儒家的人性、心性学说而蔚为大宗,成为与儒道二教鼎足而三、对中国社会各个方面产生着巨大影响的一股重要的社会思潮,此中之缘由无它,盖因大乘佛教注重世间、提倡利他、强调慈悲普度的精神,较诸小乘注重自利、单讲自我解脱的思想更符合中国人的精神需要,更能为中国人所接受---这种现象正如历史上有些思想家所指出的:一种思想的普及程度,决定于社会对这种思想的需要程度。大乘佛教之所以能够盛行于中国而小乘佛教在中国始终成不了气候这一历史事实至少给我们予这样一个启示:中国佛教的往后发展,中国佛教现代化所走的道路,不可能是那种封闭式的、注重自利、自了的小乘佛教,而应该是那种开放性、大众化的注重人生、注重世间,提倡利益他人、强调普济群生的大乘精神。
第二,中国佛教史上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实,即自隋唐之后,禅宗几乎成为中国佛教的
代名词,禅宗思想实质,决不是改变某一佛教术语之称谓,更重要的改变了此一称谓的内涵。具体地说,慧能把佛教的思想重心落实到人,落实到人生,以人心、人性取代传统佛教具有本体性的抽象的佛性之实质,乃在于把佛归结于人之同时,把人变成了佛。把佛归结于人、把人变成为佛的思想何以能增强禅宗的生命力,使之风靡天下呢?这里面涉及到一个人生的价值取向问题---可以说,这也是禅宗与传统佛教之最大殊异处:传统佛教之看待人生,特别是小乘佛教之看待人生,带有相当的消极成份,而大乘佛教,特别是禅宗,其对于人生的态度,则完全是肯定当下、肯定现实人生的态度。这种思想应该说是与时代的潮流相适应的。
第三,考诸西方社会和宗教,近几个世纪以来,西方思想界和宗教界也一直在沿着注重人生和关注世间的方向发展,正如太虚大师所说的,现在世界的人心所向是现实人生问题;应当在这个基础上昌明佛学,建设佛学,引人到佛学光明之路,由人生发达到佛。又如,基督教的新教改革,其出发点,也是为了缩短人与神的距离,省却人与神之间的一些不必要的中间环节,使基督教更能着眼于现世,而非高高在上的天国。基于此,近几百年来,基督教也逐渐朝着人间化、伦理化的方向发展。从这一点说,太虚大师所谓人间佛教“亦最适宜为各国倡”诚为至论。
第四,人们还可以进一步从近现代以来整个世界宗教发展趋势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
对于宗教的定义或者界定,历史上和世界上向来众说纷纭,但是自近现代以来,不管是学术界还是宗教界,逐渐出现一种注重从人生观方面去诠释宗教的倾向,例如近代著名哲学家克利(A?brucecurry)曾经这样去给宗教下定义:“就余所知,宗教是我们内面的至高至善与外界的至高至善之契合。换句话说,就是内心中所发现的上帝之寻找外界所发现的上帝。我最爱下面关于宗教的一段解说,说宗教是‘我们内面的无限企图与外界更大的无限相接触相交通之一种不朽的追求’。”《近代名哲的宗教观》,青年协会书局1931年版,第13页。)克利的这个定义主要是从人与上帝关系的角度立说,认为所谓宗教就是人与上帝的交通与契合,用他自己的话说:“所谓宗教信仰,就是舍已从天,尽量地把自己引使向上”(同上,第16页。) 近代另一位著名哲学家铁德尔(Ernest Fremont Tittle)又从另一个角度来界说宗教,指出,“宗教是使人感奋的一种信仰”,“宗教是灵性上的一种探险”,“宗教能辅助个人发展到他的最高点”,等等。十分明显,铁德尔是从人生的方面来解释宗教的。 从人生方面去界说宗教,这是近现代的许多宗教学家的一个共同特点,他们或者把宗教看成是对“至高至善”的一种追求,或者认为宗教的主要功能就是道德教化或提升人格。特别是近几十年来,由于自然科学的发展和社会生活条件的变化,加上各种科学思潮的出现,宗教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冲击,传统宗教面临着信仰的危机,为了适应形势的变化,延续宗教的存在,各种宗教也纷纷表现出“改革”的姿态。他们尽力使自己“现代化”、“世俗化”,去掉过时的观念,创立各种与现代科学技术与社会生活条件相适应的新理论。这种情况正如英国伦理学家宾克莱所指出的,宗教家们已经意识到,传统的宗教再不能按古老的方式宣传下去了,“如果宗教要对现代人有任何价值,它必须适合他们生活环境的需要”(宾克莱:《理想的冲突》,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87页。)近现代以来所出现的人间佛教,实际上也是一种为适合环境、为因应时势所采取的革新之举。
最后,如果从宗教学理论的角度说,人间佛教主张把佛教贴近人生、融入世间的思想是很道理的,因为如果佛教遗弃了人生,人生必然也会遗弃佛教,这正如德国古典哲学家费尔巴哈在分析宗教存在和发展的根源时所说的,如果有一种神灵“高高在上”得“不食人间烟火”,丝毫不理解信仰者的感情意欲,不能给信仰者以某种形式的利益,那么,即使这种神灵再神通广大,也不会有人去信仰它、崇拜它。而如果一种宗教失去了自己最基本的信众,完全没有了群众的基础,那么又遑论传教弘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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