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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人间佛教思想内在理路探析及其现代性审视

  [中图分类号]B94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518X(2010)12-0057-05

  缪方明(1974—),男,南京农业大学人文学院讲师,哲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与人间佛教。(江苏南京 210095)

  本文系南京农业大学人文社科基金项目“现代人间佛教研究”(项目编号:SK09009)的阶段性成果。

  禅宗人间佛教思想研究,学术界已有进展,不过多从儒佛之间关系入手。本文侧重于佛教思想本身,去梳理、厘清人间佛教的理论脉络,并立于现代性语境探讨其现实性意义。联系本文所要考察之主题来看,禅宗将追求出离生死以达到涅癭寂静的宗教目的,在理论与实践上,坚定地转化为当下主体就在人世间呈现佛性的自身实践。进而言之,禅宗力图摆脱以往将“成佛”看成只是“往生净土”的消极观点,将涅癭成佛的路径安放在当下积极自立、自信的自我升华中,由此使其人间佛教意蕴以独有的特色在当时佛教中凸显出来。不过,在高扬现代性的当下,如何去关注与思考禅宗人间佛教思想的现实性意义,是我们知性面临着的一个极富挑战性的难题。

  一、禅宗人间佛教思想的基点:真心是净土

  如果说,在禅宗之前的佛教是通过各种理论来迂回曲折地论证涅癭即世间的话,那么,禅宗则直接宣言:“真心是净土”[1](P338) ,即将成佛后所进入的理想世界直接安放在人间主体人之心性上。在笔者看来,禅宗如此径直倡导净土就在人间的思想,原因在于防止人们消极遁世而逃避建设社会的责任。当时许多学佛者还是将了断生死痛苦、速入到永久解脱之彼岸,作为此生主要的修行目标。在他们的眼里,佛教还只是帮人们脱离人间,进入理想世界的一个自了、自度的法门,现实的人世间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片秽土,根本不值得留恋,就更谈不上用心去变革、建设与完善。对此现象,《坛经》有云:“使君礼拜又问:‘弟子见僧道俗,常念阿弥陀佛,愿往生西方,请和尚说,德生彼否?望为破疑’。大师言:‘使君听,惠能与说,世尊在舍卫国,说西方引化,经文分明,去此不远,只为下根,说近说远,只缘上智,人自两重,法无不名。悟有殊,见有迟疾。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净其心,所以言佛随其心净则佛土净。使君,东方但净心无罪,西方心不净有愆。迷人愿生东方,西者所在处并皆一种。心但无不净,西方去此不远。心起不净之心,念佛往生难到。除恶即行十万,无八邪即过八千,但行真心到如禅指。使君但行十善,何须更愿往生?不断十恶之心,何佛即来迎请?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顿教大乘,念佛往生路遥,如何得达?”[2]可见,当时学佛者的动机基本上在于:常念阿弥陀佛以求往生到西方极乐净土世界。同时,我们可以看出,在慧能的语境中还存有这样几层重要意涵:(1)往生西方净土的思想,只是针对尚处在迷惑未开悟之人而言的一种方便教法,目的是让他们知道佛教的理想世界是什么;(2)净土世界,不在于遥远的彼岸,而在于当下心净,心净即真心,真心即是净土;(3)心净的路径就是在人间除十恶、行十善;(4)悟行大乘佛法宗旨,即能证入佛道,反之,只靠念佛求往生则难以实现佛陀之道。总之,慧能学派强调,念佛称号以求往生只是一种消极的学佛方式,断灭自身以“死”进入佛界更是误区,很难籍此实现佛教的目的,理想的世界应存在于当下个体之真心之呈现中。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当禅宗将彼岸佛土直接交由当下主体承担时,从逻辑上而言,就必然会深入到对当下个体本性意义之探究上。对此,禅宗明确认为当下个体之本性即为佛性。“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1](P337)尽管现实中存在的个体有着极大的差异,但在禅宗看来,每个人的本性在本质上依然都是无差别的佛性,而这种本性对当下主体的意义就在于能主动觉悟到,佛性不是遥远天外的异物,而是在自家身上,如果现实社会中的主体能对此识别、领悟,那么当下呈现的真心就不仅仅是佛性,也是理想的世界——净土。

  应该说,这种对当下主体“真心”的肯定,实际上也就是对当下个体在人间成就佛陀之道的一种重视与认可,使得人们将往生西方净土的执著与兴趣拉回到对当下主体在人间存在的价值与意义的探寻上,从而重视依据当下的现实社会去实现佛教的终极目的,此亦诚如有学者所言:“这种直接把佛性归结于现实人性的做法和思想,是迥异其趣的。而把眼光从抽象本体转向人,又导致了中国佛教的另一个根本性变化,即由传统的注重出世,一改而成为注重入世,倡即世间求解脱。”[2](P37) 显然,禅宗慧能学派希望籍“真心就是净土”的理念,防止人们因自身的消极断灭而导致人世间的消沉与空寂。

  二、禅宗人间佛教思想的践行:当下显真心,人间成佛道

  在明确了当下主体之终极价值就在于依存人间成就佛道之后,如何将潜在的真心(佛性)在现实中呈现出来?对此,禅宗把解决问题的重点放在现实个体之心上,因为当下之心尽摄一切诸法,所以就应依此去顿显真心——真如本性。人们又该如何具体地从自家个体之心去顿显真心呢?对此,禅宗慧能学派主要从两个层面做了进一步的诠释。

  首先,用般若智慧来观照自身心内的真心,从而当下直入佛境,此诚如其所细论:“三世诸佛十二部经,云在人性中,本自具有。不能自性悟,须得善知识示道见性。若自悟者,不假外善知识。若取外求善知识望得解说,无有是处。识自心内善知识,即得解。若自心邪迷妄念颠倒,外善知识即有教授。汝若不得自悟,当起般若观照,刹那间妄念俱灭,即是自真正善知识,一悟即知佛也。”[1](P341) 我们不难看出,在禅宗语境中有着这样重要的内涵:对于人人皆有的真心(佛性),需要“悟”与“见”,才能在当下的主体心性中呈现出来。如果当下主体是悟性极高的个体,则可以当下即“见”得自家心性就是真心;如果当下主体因天赋资质较弱等因素而不足以显示出真心的话,就需要借助善知识指示、启发而开悟,从而“见”到自家真心,即借助善知识的教育来破除使自家心性邪迷颠倒的妄念,从而让被遮蔽的真心呈现出来。

  慧能学派进一步指出:“自性心地,以智惠观照,内外名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是解脱,既得解脱即是般若三昧,悟般若三昧即是无念。何名无念?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着一切法,遍一切处不着一切处,常净自性,使六贼从六门走出,于六尘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莫百物不思,当令念绝,即是法传,即名边见。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悟无念法者,见诸佛境界。悟无念顿法者,至佛位地。”[1](P341) 在禅宗慧能学派看来,在识得当下主体自家心性就是真心后,就意味着解脱,即“无念”,籍此无念可以扫除六境(色、声、香、味、触、法)中染污,使自身摆脱世间各种恶法侵蚀,在六尘中“不离不染”,从而以此见诸佛境界,至佛地。

  在慧能学派语境中,是相当注重般若智慧在主体悟入佛境中所起到的关键性作用并揭示到:“何名般若?般若是智惠。一时中念念不愚,常行智惠即名般若,行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心中常愚,我修般若无形相,智惠性即是。……悟般若法,修般若行。不修即凡,一念修行法身等佛。……般若常在不离自姓,悟此法者,即是无念、无忆、无着。莫去谁妄,即自是真如姓用。知惠观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见性成佛道。”[1](P340)在慧能学派看来,般若就是一种无念、无忆、无着的无分别智慧,若能以此观照一切诸法,即见自家本性的真如性用,从而当下成就佛陀之道。笔者要指出的是,禅宗这种高度重视般若智慧在成就佛道上的意义,显然是继承了空宗无分别的思想,同时结合时代的需要,以无念、无忆、无着的智慧建构起在人间成就佛道的价值与意义,从而解构掉“只求往生净土”的消极断灭论。这实际上就是禅宗人间佛教思想的主要意蕴与旨趣,不仅启发了晚近时代建设人生佛教的太虚法师,而且构成了当代人间佛教建设的理论源流。

  其次,通过“心净”的路径来识得自家真如本性——真心。慧能学派认为当下主体之自家真如本性是清净无染的,只有先预设了自家本性即是清净的佛性,才能为“去染成净”提供理论依据和实践上的可操作性。既然当下主体的本性已经清净,为什么还要突出心净的功夫呢?这是因为,当下主体毕竟是现实社会中的人,在与外界相交往的过程中,容易因心分别执相,生起贪、嗔、痴等染法,从而使自家清净的真如法性隐覆、杂乱,而不能显现出来,人间社会中主体也因此不能当下即佛,即“自性常清净,日月常明,只为云覆盖上名下暗,不能了见日月星辰。”[1](P341)因此,禅宗慧能学派认为,只有通过心净的功夫,才能如拨云见日般见到自家清净的真如法性。

  笔者要着重指出的是,在慧能学派语境中,这种当下主体自家心净的具体内涵主要体现为去恶行善的人间道德修养,即提倡以佛教语境中的四无量心、十善等修持思想来进行道德修养,从而在人间去染成净,以显真心。当然,这种行善的意义还在于,可以生发出般若智慧扫除邪迷,灭掉愚痴,从而令当下主体心性净化为天堂、上界,此如其所论:“自皈依者,除不善行,是名皈依。何名为千百亿化身佛?不思量性即空寂,思量即是自化。思量恶法化为地狱,思量善法化为天堂。毒害化为畜生,慈悲化为菩萨。智惠化为上界,愚痴化为下方。自性变化甚明,迷人自不知,见一念善,知惠即生。一灯能除千年,一智能灭万年愚。莫思向前常思于后常,后念善名为报身,一念恶报却千年善心,一念善报却千年恶。灭无常已来后念善名为报身,从法身思量即是化身。念念善即是报身,自悟自修即名皈依也。”[1](P340)在慧能学派看来,当下主体应该去恶从善,生出智慧来剔除隐覆自家清净本性的愚暗,从而在当下人间呈现佛性,证悟佛道。进而言之,这种通过般若智与心净所获得的最终效果,就不仅仅在于真心(佛性)的呈现,还在于人间净土世界的显现,此如禅宗所再论:“自心地上,觉性如来,施大智惠,光明照曜,六门清净,照波六欲,诸天下照,三毒若除,地狱一时消灭,内外明彻,不异西方。”[1](P341)

  应该注意到,现今学者从儒佛交流互动的角度指出,慧能学派注重道德层面的心性修养,表明了佛教在中国化过程中所受到儒家心性论的影响。在笔者看来,若就人间佛教而言,禅宗受到此种互动关系的影响,其意义在于:能更加自觉地挖掘出自家理论资源,藉此丰富在人间呈现真心(佛性)、成就佛陀之道的意蕴。这也是禅宗力图契入人世间、实践菩萨道精神的历史体现。

  总之,要明确的是:(1)禅宗慧能学派强调,学佛的目的与宗旨不是在于否认此生存在的意义,理想世界也并非存在于遥远的彼岸世界,就存在于对此世间自家真心(清净本性)的体悟与呈现上;(2)禅宗慧能学派力图将般若智慧与去恶从善的心性修养统一到当下个人在人间成佛的自信、自立实践中。从逻辑上看,这种将般若智慧与心性修养统一起来的路径,保证了当下个体依靠自身在人间成就佛陀之道的现实性。

  三、禅宗慧能学派人间佛教思想的现代性思考

  在崇尚现代性的今天,如何通过我们的知性去理解一个古老宗教思想在现代社会中所具有的现实性意义呢?对此,本部分将主要从“真心是净土”应具有何种现实性意义,以及禅宗是否具有社会性这两个层面做一探析。

  (一)无论是东方道家“小国寡民”的设计、儒家“大同”社会的理念,还是西方意义上的理想国、乌托邦甚至共产主义等,都是为了追求一个理想世界而进行的思考乃至实践。那么,我们在探析禅宗慧能学派人间佛教思想时,自然也要追问其是否有一个关于理想世界的设想。如果有,这种设想有没有相关的现实性?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关涉到在现代社会中如何去理解禅宗慧能学派倡导的“真心是净土”所具有的现实性意义。

  在现代社会中,人们对于“真心是净土”,倾向于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理解,以主观的心理状态来设想出一个理想的世界,即理想世界存在于人们的心理活动与精神状态中。显然,此种认识会使人们得出这样的印象:“真心是净土”的提法回避了现实矛盾,忽视外在环境的改善,用精神上的自我圆融消解客观世界的不完善,与建设一个客观现实的美好世界无关。在笔者看来,当我们追问如何通过心净修养来实现外境即外在世界之“净”时,有两点内涵需要注意去深思与界定:

  首先是自然环境之净。自然环境之染污与干净都是对人而言。要让自然环境以净之形式出现,就必然要从人与自然的关系角度来理解。在笔者看来,人与自然的关系可细分为两种:其一是人通过心净的修养而善待自然环境,从而使得自然环境达到生态环保洁净的效果,此应是一种“真心是净土”所有之义;其二是人改造自然,即人通过生产力的发展,从自然界中顺利获取资源,从而使得人们生活富裕充实。在此当中,心净就意味着以心之修养守卫着自己的本位,顺应自然法则,不去僭越,所有的实践活动既要合乎人自身发展的规律,也要符合自然界的规律。人与自然交往要合乎法度、良性互动,此应是“真心是净土”之另一义。

  其次是人类社会之净。它不仅仅是局限于清净的层面,还可意谓着使各种关系顺畅圆融,即人们以道德保持交往,遵循人类社会发展的内在规律,使得经济、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关系健康发展,从而社会实现和谐与幸福。具体来看,大致存在两种理解和途径:

  (1)禅宗“真心是净土”强调的是内在心性建设,在现代社会可转换为内在道德的建设。依照禅宗的理论逻辑,人的内在道德建设好后,可以促使他们所在行业内部或者行业之间的关系呈现出一种净化与和谐,从而使得社会各方面建设都能有序进行。也就是说,健全的社会要由健全的关系构成,而健全的关系则最终是由健全的个体担当。在社会分工日益细密的现代社会中,怎样消弭竞争所导致的各种关系的紧张、冲突,保证社会整体的健全发展?这就应由健全的个体来承担。因为,从某种层面上而言,社会出了问题,可能与制度设计有关,但根本还在于社会运行的承担者——当下个体出了问题。

  (2)将“净土”信仰中彼岸的神秘性进行悬隔,开显出其中的神圣性,将智慧介入到我们所做的事业中,其目的是使人类社会各项建设呈现出真善美的纯净与圣洁之质。应该说,“知识就是力量”的观念深入人心以及工业革命对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影响,促使世人逐步将智慧与知识相分离,智慧被放逐到思想之外,知识不仅成了思想追求的核心,而且成了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内涵与动力。然而,近代史上的两次世界大战告诉人类:科学知识可以提高生活质量,也可以将人类置于死地。因此,在当代社会中,应该明确知识不是博取狭隘私利与实现贪婪的工具,对科学知识寄予一种神圣的情怀,重新让其在智慧的引导下,为人类社会建设提供出至善效应,此犹如康德所言:“智慧从理论上来看意谓着对至善的知识,而从实践上看意谓着意志对至善的适合性。”[3](P178)

  另外,人类社会充满了各种矛盾,这些矛盾导致人与人之间冷漠甚至仇恨,也可能导致国家之间的冷战乃至战争,使得人类的文明建设充满艰辛与苦涩,甚至是黑暗。怎样才能使未来人类社会踏上康庄大道?笔者认为,在个人心性修养的道德基础上,禅宗意义上的般若智慧无疑会为现代社会解决复杂的矛盾提供利刃,让人们能迅速理清头绪,抓住重点,将各种冲突因素化解为进步的动力,从而促进人类社会走上持续健康发展之道。

  简而言之,从德、慧两个维度促使当下社会日趋完善,这应是“真心是净土”在现代社会中所具有的实践意义。

  (二)当我们探讨禅宗人间佛教思想的时候,实际上也在逼近一个很关键性的问题,即其是否具有社会性。在世人看来,禅宗门人出家修持,是一种显而易见的遁世之举,西方学者西美尔就此批判道:“佛教中根本没有社会环节,其理想是隐退,当然,其中偶尔也不排除出现为他人献身或受难,但绝对不是为了他人着想,而是为了主体和其灵魂得救。佛教教导人们要彻底遁世。佛教所谓的自我拯救仅仅是要把自己从一切此在,包括社会此在和自然此在中抽身出来;佛教只知道关照自己,如果他人的幸福一同包括在其中,那肯定是‘普天大众的喜乐’——这与社会义务在整个古典世界和非基督教世界,以及绝大部分基督教世界中所作的政治-社会区分形成鲜明的对比。……它是关于获救的学说,这种获救,追求者只要依靠其独自愿望和思考就可以获得。如果追求者满足了完全扎根在其灵魂观念中的条件,获救也就得到了。佛教的惟一内容就是要把个体从苦难中解救出来,而且不需要任何超验力量,不需要任何中介;这种获救不是能够实现的,它表现为灵魂放弃一切生命意志的逻辑结果。由此看来,社会义务和宗教义务之间在这里之所以没有发生它们在基督教文化的某些领域之外一直存在的相互作用,原因就在于,佛教中不具备产生这种相互作用的方方面面,也就是说,佛教既没有社会规范,也不是一种宗教。”[4](P103) 显然,西美尔站在西方宗教学的语境中认为,佛教由于只关心自身解脱,以遁世来逃避建设世俗社会的责任,故缺少一种社会关系环节上的义务意识。

  禅宗作为佛教在中国发展的一个阶段产物,其最终目的也是成佛作祖,并为此采取一种偏重于自家心性显示真心的宗教修行方式。那么,这种注重当下主体之自信、自救,是不是就缺少一种社会义务的责任意识?一般而言,西方宗教特别是基督教语境中强调一种选民意识,作为上帝的选民必须忠诚于上帝的诫命,在尘世间勤劳工作以完成上帝的任务,实现上帝的荣耀。这种与上帝所订立的契约往往使人们在社会中的工作充满了一种天职式的社会义务意识。显然,在禅宗人间佛教思想底蕴中,是不存在着这样一种向一个最高权威负责的契约意识。但这是不是就意味着禅宗缺失一种社会义务感并由此凸显出社会性的不在场?笔者认为,禅宗将对一个外在最高权威的负责转化为向自家心性(真心)负责。从表象上看,这似乎缺少介入社会并履行相应角色义务的实践逻辑,然而这种偏向于自身的明心见性,并不是灰身灭智散入无常,亦不是祈求佛陀施恩解救,而是要通过般若智慧与去恶行善在世间获得彻底的解放,这就注定了看似向内的孤寂自省,其实质却是基于一种心灵自由的选择,而这种选择注定了禅宗相关思想充满了一种活泼自由的精神。此种活泼自由的精神则预示了禅宗所内蕴的理论主旨不是封闭的教义演绎,而是面向一切存在的敞开。

  禅宗慧能学派以上的理论逻辑,必然将显示真心成就佛道的眼光与实践投入到当下现实之社会中,实际上禅宗门人也就是这样身体力行的:“善知识,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寺不修,如西方心恶之人。在家若修行,如东方人修善,但愿自家修清净即是恶方。”[1](P340)正是禅宗慧能学派这种重视当下主体在人间社会中成就佛道的精神,促使了以后的禅宗学人更加注重“不离世谛,随顺世间”,此如文献所记载:“僧问南泉,如何是道?泉云,平常心是道,如达平常道也。见山即是山,见水即是水。信手拈来,草无可无不可,设使风来树动,浪起船高。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有何差异?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边方宁静,君臣道合,岂在麒麟出现凤凰来仪,方显祥瑞哉?但得理归其道事乃平实,无圣可求无凡可舍,内外平怀,泯然自尽。所以诸圣语言:不离世谛,随顺世间。会则途中受用,不会则世谛流布。”[1](P310)笔者想指出的是:此时禅宗以不著分别、当下即是的平常心充实真心的内涵,就是要进一步表明自身坚决安住人间,建设理想社会的立场。不过,这种平常心的理论除了直接承接空宗“即世间即涅癭”的无分别思想外,也演绎了道家齐物论心声,此诚如有学者所论:“后期禅宗所提出的‘平常心是道’,‘无心是道’的思想,终于在自然主义的旗帜下与老庄会合了。”[5](P258)

  当然,这种平常心因其“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边方宁静,君臣道合”[1](P310),而不在乎“麒麟出现凤凰来仪,方显祥瑞哉”[1](P310),故而在更坚定建设人间社会的宗旨层面与儒家内圣外王、治国平天下的宏伟目标相契合。从历史的维度看,禅宗此种积极构建人间社会的意义与价值的追求,其实质就不仅在于回应儒家“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工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6](P286)的批判,还可以看做是对于近人如西美尔指责的一种千年回应。

  很显然,从印度传来的异质佛教发展到禅宗这里,在理论与实践上,已经要求佛教修行者以“不分凡圣,内外平怀”的平常心积极介入到现实社会各个层面的建设与发展上,如茶道、音乐、书法、建筑、绘画、武术、文学等,并藉此丰富、充实人们的精神内涵与物质生活。总而言之,面向一切存在的敞开,使得禅宗门人在现实中不拘一格,张扬着自由的精神,将解救自身的权力与方式交予自身。成佛千条道,就在当下。人们可以融入社会的各行各业中,在勤劳的工作中感悟禅机,呈现真心,以此在人间成就佛陀之道。因此,从某种层面上而言,禅宗给中国人带来了如行云流水般的灵性,促进了社会的粘合,催发了社会的生机与活力,这在客观上使中国传统社会更加注重相互交往与依存的社会“集体性”。

  应该说,在节奏越来越快的现代社会中,竞争使得社会日益条块化而分裂成众多孤立的单元,社会呈现出单调性的冷漠,这或多或少对现代人产生一种封闭甚至是桎梏的压抑。该怎样解决这些让社会失去健康活力与开放的现代性难题?对此,我们不难看出,禅宗慧能学派所内蕴的人间佛教精神与思想提供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思路。禅宗并不是游离于现代社会中的孤魂野魄,它由人们健全的内心外延出一个健康、祥和的社会关系[7],这无疑在一个破碎而单调甚至充满戾气的现代社会中具有独特的作用与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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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徐小跃.禅与老庄[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

  [6]王守仁. 传习录(下卷)[M].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 2001.

  [7]刘亚明,胡敏燕.从佛教圆融思想看文化和谐之可能[J].求索,2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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