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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幡”之动

 

  接触佛教这么多年,别的变化没有,就是这“说话”,在日常生活中确实是越来越不想讲了。

  记得刚出家那会儿,有一次师父还问我:出家了,想做个什么样的出家人啊?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想做个净空法师那样的。师父“唔”了一声,说:那是要做个大法师啊!不过……师父慢条斯理地接着讲:要想作个真正的大法师,先要学好的却是——不说话!“不说话”三个字斩钉截铁,干脆利落,而且说完师父就转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丢下我站在那儿,愣上一愣,却是几乎要笑出声来,心想:这个老和尚恐怕真是有点问题,做法师是要以弘扬佛法为己任,见人就说,逢人便讲的,话是最多,定要多说多练才是,怎么能先要学会“不说话”?根本就没道理嘛。我很是不屑!

  可如今回过头来,再仔细琢磨琢磨,却发现,特别叫人不屑的,是我!真正有道理的,还是师父!以我现有的这点儿可怜阅历而言,我不能不承认,懂得这“不说话”的道理,对任何人而言,还果真是重之又重,大有必要!

  曾经有一个学者来向一位禅师问禅。禅师说:好,坐下吧,让我们边吃茶边谈。学者入座,禅师提壶倒水,慢慢地茶杯就满了,可禅师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还继续倒水,以至于茶水都溢出杯口,眼看就要流了一桌子。学者急了,叫道:大师,茶水都漫出来了,不能再倒了!禅师此时立马放下手中的茶壶,注视着学者说:是啊,你的头脑就像这个茶杯一样,装满了许许多多自己的想法和念头,如果不倒空的话,叫我如何给你说、给你道呢?学者于言下顿时大悟。

  学者究竟悟了什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自是不必大费心思,我于此却想到了一个问题。若说这芸芸众生,不管他做不做法师,信不信佛教,种种凡夫,种种身份,又有哪一个不是在头脑当中充满了许许多多、形色各异的个人想法与念头?无念即如木石,多思方为人道。法师向人弘法也好,普通人交往相处也罢,显而易见,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人与人之间众多观念的挑战、诸多思想的交锋,那么,我们有什么办法让别人心开悟解,自愿放下坚壁清野的武器,接受你的见解,拜服于你的宣教?现成的答案当然不能说是没有——子曰:因材施教。佛云:对机说法。二者言殊理同,实际都讲的是一回事儿。可困难的是,你如何才能洞察对方之“机”,勘就对方之“材”!

  用中国的老俗话来应付,我们自然是可以拿“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之类,来个一言以蔽之。然而,假如是在短短的一小时,几小时呢?我思来想去,觉得方法无它,唯有让对方多多说话而已。“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姑且不去说什么“言为心声”,就是“口是心非”的话,其实只要对方能说得越多,通过其有声语言和体态语言的展示,他的优点、缺限、脾性、浅层问题、隐蔽心理等等,也就越能够让你一览无余,洞若观火,如此一来,对谈之际,自然会使你有的放矢,趋避有道,若是张口的话,当然也能够字斟句酌,句句切中要害,字字皆成真言,别人又如何不会心悦诚服、甘心领受呢?

  这应该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吧,尤其是在这个所谓的知本家的年代。然而,知易行难,就这个浅显的道理,又能有多少人做得到呢?今人不行,古人不行,普通人做不到,那些堪称专业的修行人士也没几个!比如说,盛唐可算是中国佛教最为鼎盛的时代,高僧辈出,灿若星河,可当时的一位大德黃蘗祖师却慨叹道:“大唐国内无禅师”!有人请问其根由,又言:“不道无禅,只道无师。”这是佛教史上一则有名的公案,都被人参来参去地参了上千年了!是什么意思?暂时按下不言,倒是另有一则千古传诵的公案可以和它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唐高宗时,秘得禅宗五祖传衣授法的六祖慧能大师,已在南方潜修多年,这一天来广州法性寺(今光孝寺)听法师讲经,正当大家聚精会神之际,忽然卷地风吹,讲台前长杆上所挂的长幡呼啦啦飞扬起来。一僧说:呀,刮风了(风动)。一僧说:不对,是长幡飘起来了(幡动)。二僧互不服气,争执不休。恰逢其会的六祖慧能大师说:好了,好了,“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一语惊破梦中人,四座叹服。

  试问:“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何意?

  风动重要吗?如果不见长幡舞动,怎知风在动?幡动重要吗?如果风不吹起,长幡又怎么会动?可见,风动也好,幡动也罢,都不过是对“‘风’、‘幡’皆动”这同一现象的描述,只是由于观察的角度不同(一个因风吹而幡动,强调风;一个因幡动而知风吹,强调幡),因而描述的内容也就各有所重,以至于大相径庭罢了,如此而已,同样合理,又有何可争?而之所以争执不休,其实根本还是在于他们都自以为是,非要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对方!所以说,六祖所说“仁者心动”之“心”,全无其它,就是我们众生的那颗一有机会就要全力发作的自以为是、争强好胜的心!正因为有这个心在,才让他们忘记了身分(和合僧),忘记了正在做的事情(听经),而驰心旁骛,攻讦不已。也正因为有这个心在,才让我们忘记了自己不过是大自然生命群体中的一员,忘记了生育我们滋养我们的这块土地也很有限,忘记了我们彼此之间还有着密不可分的血肉联系,战天斗地,欺人压人,结果,世界无宁日,国家无稳定,社会无和谐,自然失衡,人际对立!

  这哪里是什么风吹了,幡飘了?这分明是人心中“平等”、“尊重”、“包容”等等可贵的东西失落了,沦丧了!这样的人弘法,他会因材施教?那种强烈的表现欲、自命不凡的优胜感,不由自主地要使他把别人都当成可怜的迷途羔羊,居高临下地训示、教导,以展示自己的“不凡”和“优胜”,他怎么会有那功夫!这样的人相处,当然更不会对机说法,那种顽固的自以为是、深入骨髓的争强好胜,怎么会使他尊重对方的意见,包容对方的观点,自甘放弃灌输个人意志,取消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千方百计?他没有那个心思!如是之人,相处之际,对谈之时,想要他不说话?少说话也至难矣!

  从佛教的本质意义上讲,佛法是不能说的,所谓“起心皆错,动念即乖”,连想想都是要错的,更何况还要说出来,写出来,借用语言和文字这种容易让产生执着难舍的具体工具!所以在高手那儿,譬如说《维摩诘经》的维摩诘,当文殊菩萨向他请教什么是“不二法门”时,这位佛法上的特级教师竟是沉默不语,一句不说,反倒被智慧文殊赞叹为“善哉善哉!无有文字言语,是真不二法门也!”这就是史称的“一默如雷”。可见这高手过招,当真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只可惜像维摩诘与文殊这样的一拍即合、心心相印者太过稀少,即如禅宗的那些历代师徒大德,开悟的因缘多数也还是要借助于有声的语言,未能免俗。不能免俗当然也是无可厚非,谁让我们的段位终究是个凡夫,万里长佂毕竟是刚走了第一步嘛。但问题是,如果真要从俗而言的话,既然这说话难免,那,学会不说话还真是意义非凡。说得庸俗点儿。不说话,或者少说话,就等于是大幅度地减少别人的军需供应,免得别人总是把你讲的话当成是瞄准仪、小步枪和榴弹炮,时不时地对准你,掂量你,轰炸你,这是最简单的处世法宝了。说得世俗些,就如同上文所言,和人交谈相处,尽量让对方先说多说,自己少说后说,多留点时间倾听、领会、观察、揣摩,以便于不说则已,一说即中,这更是为人的基本技巧了,不然的话,你争我抢,都急着说个没完没了,那还不是“风动”与“幡动”,驴唇与马嘴,这两个人又怎么能对得上“机”呢?

  自然,从一个佛教徒的角度出发,师父当年告诉我想做大法师就要先学会不说话的主旨,必定不会如我刚刚所言的这般市侩!否则的话,出家那就不是脱俗,而是更俗了,出家还有什么意义?

  很喜欢《金刚经》中的一句话,佛告诉须菩提说,“汝等勿谓如来作是念‘我当度众生。’须菩提,莫作是念。何以故?实无有众生如来度者,若有众生如来度者,如来即有我人众生寿者。”更喜欢南怀瑾先生对这一句的解释,“你们千万不要那么想,认为我(指如来)要度一切众生……一个人如果自觉有道,足以为人师,如果有这一念的存在,他再有道也不值钱了。真正足以为人之师,真正足以度人,他必定已经证到空的境界了。何以会有自我崇高的观念呢?绝对不会!因为他自己已经没有这个观念了;而一切众生,人我平等。所以佛说,佛如果有这样一个观念,也就不叫做佛了,他处处着相,觉得我是佛,我是老师,你们通通是我的子民,你们都是我的信徒,那他就绝对不是佛了。” 可见这“大唐国内无禅师”,“不道无禅,只道无师”的“无师”二字,实际上是指太多的“师”,自以为是、自命不凡而难以称得上“师”!孟子有言:“人之大患在好为人师。”此诚透骨之谓也。

  平等、尊重和包容是师道之根本、人道之实基。出家了,并不必然意味着我们一定比在家人道德圆满,智慧优胜,更不可处处把别人当成是沉溺苦海,惟我是解脱彼岸散步,时不时地要“于诸病苦为作良医”上一回,“大师”上一回,如果有这个分别心在的话,自己尚是“自命不凡”之中的大病患者,有待救拔,又怎么攻克度化得了他人的“自以为是”?在某些方面懂得比人多,官帽子比别人大,也并不必定显示着你就绝对地比人强,人人都不过是“风动”和“幡动”,虽然不合你的意,但合乎认识事物的理,既然个个都是在瞎子摸象,只不过你摸到了象肚子,他摸到了象尾巴,那么,想要更强更多更全面的话,就更要懂得尊重别人、包容别人,怎么能“己所之欲,专施于人”,非要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不行?这样自以为是的人,有谁会喜欢和他交朋友?!交友贵交心,这个“心”,不是真实的贪心、骄心、自以为是的心,而是真实的平等和尊重!为师之道的这个“道”,也不是知道得多别人就喜欢,坐的位子大他人就拥护,能不能在接触中让人感受到你对他的尊重,来往中感受到你对他的平等,交谈中你对他观点意见的专注倾听,才是至关重要,至为紧要!这,大概才真正是师父教育我先要学会不说话的意旨所在吧。

  不说话,先静静地倾听,本身就是对他人的一种尊重。能够耐心地听人把话说完,把意思表达完整,本身就是对他人的一种包容、一种友爱,而这一切并不是源自于要后发制人的谋略、治术,而是发自心灵深处的平等众生与人我无别。这“不说话”,不正是佛法修行的要旨吗?

  倒想起一个“不说话”度人的小故事。

  唐末时,主政广东的刘王请众多的高僧大德到宫内消夏。高僧相见自然也是难得机缘,不免要就一些佛教问题相互探讨请益,更何况还有虔信佛法的刘王在旁边推波助澜,不断请这个讲经,请那个说法,场面好不热闹。不过,虽然这壁厢争奇斗艳,如火如荼,那壁厢却独有云门法师寂静安然,沉默不语,始终不为所动。值殿的官员看出了门道,就在宫墙上大书一诗曰:

  大智修行始是禅

  禅门宜默不宜喧

  万般巧说争如实

  输却云门总不言

  云门禅师后来开创了佛教禅宗史上有名的云门一派。

  蓦地又想到自己,既然这“不说话”的含义如此至深,那么,自己在这里以笔作舌,假纸为友,厥词大放,不也是有违初衷,说易行难?既然为人之道、为师之道,贵在平等、尊重、真诚、包容,那么,只要能让对方感受得到这些,这说与不说的形式又有什么分别?何必非要在此贵默贱说,论高论低,这难道不也是“风”、“幡”之动吗?

  不觉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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